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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bimba智库】周其仁:中国城市化到了转折点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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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随着国民经济转入中高速增长,加上债务、环境等限制,我国的城市化势必面临转型。下一程城市化究竟怎么走,现在有点思考或也可算未雨绸缪。

    如果说城市是一个有机的生命体,那么她就应该有不同的成长阶段。过去二十多年,我国城市化发展迅速,表现为大量人口移居城镇,发生了大规模的基础设施投资和建设、以及城市物理尺寸的扩张与膨胀。好比进入了一个青春发育期,中国城镇撑开了骨架,“抽条”了。

    随着国民经济转入中高速增长,加上债务、环境等限制,我国的城市化势必面临转型。下一程城市化究竟怎么走,现在有点思考或也可算未雨绸缪。

    先让我们回到常识。城市之所以成其为城市,就是在很有限的空间承载大量、多样、复杂也更丰富多彩的经济文化活动。这样看,城市免不了要用密度来定义。至于为什么人口、资源要在空间上凑成一个高密度形态,答案是积聚提升分工水平,而分工水平提升生产率,从而大大提高城里人的收入。

    说城市密度比农村高,通常不会有人反对。不过,城市的密度究竟能有多高?高到什么程度还可以正常、有效地组织起生机勃勃的经济文化生活?我认为自己的想象力不够,需要到处转转,观察、感受那些达到“顶级密度”的城市生活。

    去年在哥伦比亚大学访问个把月,住地在纽约曼哈顿上城,让我有机会记住这座全球之城的密度数值:每平方公里2.7万居民——这还仅仅是晚间住在此地的人,未计入数倍于此数、在白天从周遭地区以致全世界涌入的上班族、商务差旅人群、观光客以及来百老汇看剧的观众。论经济密度,曼哈顿每平方公里年产出gdp为16亿美元。当然,曼哈顿是纽约市的核心区。以整个纽约市算,每平方公里1.65万居住人口,11.28亿美元的gdp。

    回来后查对我们这里的城市密度,发现还差很远。北京上海广州的人口与经济总量名冠全球,但论单位土地面积承载的人口与经济,还不好意思拿上台面来比。中国论城市密度最高的,是深圳:2014年每平方公里居民3809人,产出8.2亿人民币gdp,合1.37亿美元。

    很有意思。我国经济也是总量傲人,但算到人均就依然比较落后。城市亦然,总量大哥哥,密度小弟弟。这样的“同构”,总有点道理吧?

    一个原因是,我们的“城市”系广域的行政区划,其中既包括市区,也包括郊区,甚至还囊括大面积的农村。多年“市管县”、“整县改市”、以及含义不明的“城乡一体化”,使我们这里的城市概念与世界通行的不一样,缺乏可比性。如果聚焦城市之“市区”,观察上会不会可比一点?

    寻寻觅觅,去年终于在上海发现一个静安区,只7.62平方公里,常住人口24.3万人(2010年六普数),每平方公里平均居住3.1万人;2013年gdp为660亿人民币,合每平方公里14亿美元。人口密度高过曼哈顿,经济密度也很接近!要知道,静安区只不过大上海一个最小的小区而已,面积仅占全上海的千分之一点二。算下来,只要有40个静安区就超过全上海的经济总量。40个静安区占多少国土面积?不过大上海的5%。

    看来,把城市的“市区”摆到更突出的地位,让几百个城市的市区做到一有标准、二有边界,在城市化转型中值得提上日程。我们要明白,如果作为城市之核的市区,密度过低,城市集聚的能量不足,就断然难以通过发挥辐射作用引领国民经济增长。君不见所谓的全球城市,从来以影响力、辐射力论英雄,而不以总量、范围大小论短长。

    在物理上,水杯满了才会外溢。上一程中国的城镇化,扩张速度惊人,但不少城市很像在一个大桌面上同时摆开多只水杯,哪一只的水也不满,半半拉拉、甚者空空如也。在此情况下还摊大饼式地向外扩张,只能越摊越薄,城不像城、乡不像乡,哪里谈得到外溢、辐射与影响力?。

    从实际出发,我国城市化的下一程,要对密度、集聚、便利、以及更广义的城市生活质量,给予更高的关注。上一程城镇化留下的问题当然还要解决,其中的经验教训,也非常值得总结。但更重要的是面对未来,以问题导向的态度推进城市化健康持续发展。形象一点说,在撑开的城市骨架上好好长点肉,好好发育城市肌体,是城市化下一程的重点。

    为此,需要观念更新。在国际城市理论的思想潮流中,有一种“紧凑城市”(compactcity)的主张。这派理论家,反省了城市蔓延带来的生活不便利、环境不友好,反其道而行之,倡导更充分利用现代技术与管理,通过合理提升、而不是降低城市密度,来实现城市经济社会的高质量可持续成长。

    以东京为例。东京圈仅占日本国土面积3.4%,却集聚了日本人口的28%,gdp的30%以上,当属密度很高的一个世界大都会城市。但是深入到东京内部,不难发现甚至在市区的中心地带,还有不少功能规划失当、便利性差、环境也不友好的地段和建筑,妨碍东京承载更高质量的城市活动。1986年,一家民营企业森大厦株式会社,提出按照“立体城市花园”新理念,对一些“都心”地段实施更新的计划,并经过十数年的说明、沟通(包括与是政府和城市规划、管理部门)和坚持,先后完成arkhills和“六本木hills”这样地标性的都心更新工程,为“新世纪大都会城市”提供了可供各方体验的样本。

    特别是六本木hills,我两次利用到东京开会的机会去现场,外行看热闹,却也看得过瘾。试想一共11公顷的地面,建成76万平米的各式建筑,集家居、办公、商业、餐饮、社交、艺术展示、图书馆、学院、酒店、媒体、出行枢纽等所有你能想到的城市功能于一身。就在这么一个步行可及的范围内,常年居住着800户人家约2000人,每天有2万各业员工在此上班,每年有4000万人次的观光客和消费者上门赏光。别的留给读者去亲自体验,在那54米高演艺厅的楼顶,居然一片田野风光,种树种花种草之余,还有一方水稻田!什么叫城市化还看得见山、看得见水、记得住乡愁?你到了现场就知道。

    这给我们一个重要的启示,“大城市病”的疗法是多样的。除了容易想到的不让人来、或非把人疏散走,在更合理的城市投资、建设和管理的条件下,提升城市密度也可能是一条出路。

    小城镇的“加密”,可能性就更多了。也是在日本,本州岛北陆地区有一个富山市,人口不到42万,且在老龄化的压力下,人口总数趋减。如何保持城市活力,建设更高的生活品质?富山市的策略是“建设紧凑型城市”。我们到现场问,“紧凑”究竟是往哪里凑?当地人的回答是,先改善城市有轨交通,再激活沿线、特别是环车站居住圈,最后目标是吸引老人家到距离车站500米的圈圈里来生活!眼看那美轮美奂的路面电车成为富山市一道亮丽的风景线,看客自然关心投资问题。富山市长介绍:路轨由政府投资,车辆研发政府资助,但购置新车辆由营运公司从市场筹资,至于各个车站的建设,则由市民——包括法人和自然人——捐赠。是的,每个貌似“景点”的车站墙面上,供候车人歇脚的折叠椅,皆有镶嵌着一小块刻有捐赠人姓名的小铜牌。

    农村也有合理提升密度的课题。经济结构变化了,务农人口减少了,加上交通、通讯的改善,为相机改变传统农村极度分散的生产、居住模式,创造着条件。2003年前后,上海郊区率先提出的“三个集中”(工业向园区集中,农居向集镇集中,农田向务农能手集中),后来在成都、长沙、江苏多地推广并发扬光大。都江堰有个茶坪村,我们多次到访那里,大多数村民的房子在2008年地震中垮塌,灾后重建,特别注意走紧凑村庄之路,把很多散居在山梁上、生活生产极不便利的人家迁到山下,通过结余土地指标筹资的办法,兴建起一个有旅游、度假价值的都市近郊山村,本地村民更为易居,还吸引不少成都的老人家到那里度夏。城乡两利,何乐不为?

    要明白,我国的城市化到了一个转折点。单纯服务于扩张城市规模的大拆大建、甚至强征强拆,无论从哪一个维度看,都断然难以为继。城市化下一程非转不可,向哪里转,值得城市的决策主体,管理主体和建设主体思考。如果“以人为本的城市化”不是拿来喊喊的口号,那么如何落地,向那个方向继续,要有明确的答案。

    比较现实的选项,是在已撑开的城市骨架范畴之内,将城市投资和建设的重点转向集聚和合理的密度提升。譬如各地修建了不少大剧院,要问一问有没有演出,有多高频率的演出,以及什么品味的演出?巴塞罗那不过200万人口,她那个享誉国际的加泰罗尼亚国立歌剧院,是一百几十年前修的,有1000个座位,迄今为止每年演出300多场。纽约百老汇和伦敦西区音乐剧,更是让这两大全球级城市具有持久魅力之不可或缺的要素。对比之下,近年我国建成的大型歌剧院不少,设施的硬件条件可到世界上任何地方去打擂台,挑战是节目组织得怎么样。好苗头当然也有,像天津大剧院音乐厅,慧眼识英雄,把北大国发院的一位毕业生钱程选去领衔打理,两年半时间办成800场演出,俨然已成中国的一座音乐重镇。

    这说明,城市发育的设施硬件等“骨架”一旦撑开之后,关键就转到有没有一批“城市事业家”能组织更积极活跃的城市生活。城市是人的城市,以便利人的活动为上,以人气为王。上一程我国的城镇化,似乎比赛的是谁家征地多,谁家新区远、马路宽,谁家的建筑高端大气上档次。现在到了换赛季,要比一比新本领,赛一赛哪个城市、哪一个街区、哪一个建筑群的人气更旺,活性化程度更高,经济文化活动的品质更好,让普通市民生活更便利,易业又易居。

    在这个过程中,体制机制值得重视,因为体制机制约束着人的行为。约束不当,行为的结果常常事与愿违。城市化下一程以提升城市生活的质量为中心,特别需要一批“城市事业家”,他们可能是市长、企业家、艺术家或普通市民,但共同的职能,就是把大量投资修建成的城市设施充分用起来,组织更加活力四射、更高质量、也对环境更为友好的经济文化活动,以此发育城市文明,带动国民经济持续发展。

    文章来源:人文经济学会

    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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